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骆宾王纪念馆

时间:2021-2-21 来源:家谱馆骆姓展区
日昨,浙江义乌作家潘女士折柬相告,骆宾王纪念馆已经落成,大厅里悬挂上由我撰拟的对联与匾额,她还拍摄两张照片一并寄来。感慰之余,浮想联翩,绵绵思绪霎时扬到了数千里外的义乌江畔。

那一年出访义乌,可说是事出偶然;但我对于这里的思慕却是由来已久的。说来,人的情感的发生确也十分奥妙。比如说,对一个陌生地方的向往,常常不是像故乡那样,由于曾经同她有过长期亲密的接触,从而留存下浓烈的意缕情痕;情况恰恰相反,倒是缘悭一面者居多,纯属意念中的遐思畅想--或者肇因于一则诗文、一幅画面,或者联结着一段有趣的轶闻往事,甚至可能出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"意绪无端",结果弄得魂梦相牵,萦萦难以去怀。我的"义乌情结"的形成也正是这样。

说来话长了。大约是四十几年前吧,我在高校读书时,无意中在图书馆看到一幅中国画:开阔的江面上,一叶扁舟荡漾在金光潋滟的清波里。岸旁挺立着两株高大的乔木,红叶灼灼,像是两支硕大无朋的烛天烈炬。斜阳一抹中,整个树冠的轮廓和劲拔的躯干透出斑驳的绀紫。在一般的作品中,黄昏暮色总是被涂抹得凄清、萧瑟,老树孤村,昏鸦数点,瘦马西风,似乎成了深秋薄暮的特有景观;可是,在这幅画面上却大异其趣,洋溢着撩荡心魂的亮色,呈现出一种格调高华的丰赡与壮美。更加显眼的是,画的左上方的"留白"上,题着一首郁达夫的七绝,为这幅画作加上点睛之笔,增添了特殊的艺术魅力:

骆丞草檄气堂堂,杀敌宗爷更激昂。别有风怀忘不得,夕阳红树照乌伤。义乌在公元前20年建县时,曾取名"乌伤",源于秦孝子颜乌葬父献身,乌鸦衔泥相助,嘴为之伤的动人传说;唐高祖武德七年,改为今名。"骆丞"即"初唐四杰"之一、大名鼎鼎的骆宾王,晚年他曾做过临海县丞;"宗爷"指的是北宋抗金名将、著名民族英雄宗泽。这一文一武,都是义乌人,他们有如并峙的双峰屹立在浙中大地上。1933年晚秋,郁达夫曾有故乡之行,途经义乌,写下了这首七绝,时为11月11 日。这在他的散文《杭江小历纪程》中有过记载。其时正值东北三省沦陷,祸深寇急,国运衰颓的存亡绝续之时,举国上下亟待振作精神,抒张正气,共赴时艰。也许正是出于这一考虑,诗人才想到这两位古代英灵的。

那幅国画的题目,大约就是《达夫诗意》,绘画者为谁,已经记不得了。可是,那丽景,那氛围,那轩昂的气势,却像刀镌斧削一般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。心中暗自思忖,有朝一日,一定要坐在义乌江畔,静下心来,饱看一番实实在在的红树、夕阳。

也许有人感到奇怪--几句诗文,一幅画面,就会引发出他乡游子神奇的憧憬,播下思恋的种子。其实,这种情况是所在多有的。当我还没有机缘踏上"春风十里扬州路"的时候,就已经久久地钟情于她了,原因并不复杂,只是由于"天下三分明月夜,二分无赖在扬州"这两句脍炙人口的唐诗在脑子里翻腾。我多么渴望亲自站在瘦西湖畔,五亭桥边,直接体味一番那清景迷人、月华如练的景色啊。还有丘迟《与陈伯之书》中"暮春三月,江南草长,杂花生树,群莺乱飞"的名句,不仅着实打动了陈伯之,重新撩拨起他的久经淡漠的故国之思;也使我这个塞外学子,在千载之下随之而心旌摇荡,尚值童稚之年,就对于祖国的江南春色满怀着无边的向往。

那次访问义乌,因为时届初夏,自然没有看到"夕阳红树"的胜景,心中未免感到几丝缺憾;但更大的收获是乘便凭吊了骆宾王的枫塘墓地,还寻访了坐落在城市公园中他的故居遗址,也算是"失之东隅,收之桑榆"吧。

对于骆宾王这位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桑梓先贤,当地人民怀有特殊深厚的感情。他们赏赞其轶群超凡的文学天才,耿介拔俗、刚直不阿的品格,炽烈的正义感和惊人的勇气,也深情地哀悯他那充满着悲剧性的不幸遭遇。他们把这位千古奇才引为故乡的骄傲,以他的姓名命名驰誉中外的义乌小商品市场,"宾王路"、"宾王大桥"等纪念性建筑设施布满市区内外。其时,一些学者、名流正在倡议扩建骆宾王纪念公园,重修枫塘古墓,而且得到了当地政府的鼎力支持。义乌的文友知道我和他们一样尊重这位旷世英才,喜欢他,也了解他,便委托我为拟议兴建的骆宾王纪念馆撰写一副对联,我也乐于以笔墨为媒介,实现一次睽隔千古的两个灵魂的慧命交接。

我想,骆宾王这个倒霉、晦气的文人,生前没过上几天顺心日子,迭遭不幸,备受颠折,死后却依旧得不到安宁,不停地被折腾过来折腾过去,说起来也是堪叹又堪悲的。由于受儒家正统观念所支配和政权更迭的影响,强加于他的人格面具总是在不断地变换着,时而被贬斥为"狂悖躁进,落魄无行"的狙侩之辈,时而又被尊崇为"义诛诸吕"的周勃和光复唐祚的狄仁杰一流人物;令人哭笑不得的是,连南明小朝廷的弘光帝,也要抬出这已死的亡灵来大作文章,封他为"文忠公",还写了一篇《唐文忠公像赞》,意在以骆宾王匡扶唐室的"义举"为号召,作为苟延残喘的强心剂。千余年来,骆宾王以一个"陪衬入"的对比角色,始终被捆绑在则天后的"龙车凤辇"上,随着这位女皇的荣辱、浮沉而起伏迭宕,一忽儿鹰击长空,一忽儿鱼翔浅底。当武则天被定谳为篡位窃国、大逆不道时,他便被打扮成"心存故国,不忘旧君"的义士忠臣,一时间大红大紫,闹得沸沸扬扬;而当这位女皇帝的历史被包装成金光璀璨、振古励今的七彩华章时,骆宾王又一变而为开历史倒车的"反面人物",以致在"大革文化命"的"史无前例"时期,竟遭到挖掘坟墓、焚毁文集的惨劫。

明末清初,有人曾为骆宾王祠题过这样一副联语:"讨伪周在窃器之初,义揭中天,奚待虞渊方夹日;恢唐室于颁文以后,功扶坠地,终教仙李再盘根。"说来说去,总是重复着"功"啊"义"呀那一套用滥了的词语,脱不开"伪周""仙李"封建传统的干系,和前面提到的周勃、狄仁杰式的"义士忠臣",或者什么"狙侩之辈"、"反面人物"的论定,同出一辙。都是出于一定历史条件下种种色色的现实政治需要,是由旁人强涂硬抹到他的脸上的油彩。其实,骆宾王什么也不是,他就是他自己。他只是一个才华出众、富有文誉的大诗人,一个正气堂堂、有血有肉有骨气的男儿汉,一个行高于人、刚直不阿而饱遭忌恨、备受煎熬的悲剧人物。我们应该剥掉一切强加给他的"伪装"和"时装",除去罩在头上的各种"恶谥"与光环,还他以本真的面目。

纵观骆宾王的一生,同旧时代绝大多数文人一样,其前进道路也是呈双线式发展的:作为大文豪,在诗文创作方面获得了巨大的成功;而于仕进一途,则极为崎岖坎凛,可说是荆棘丛生,危机四伏。但两条轨迹又紧相纠合,密切联结,相互影响,交错进行,而且呈反向发展。每当仕途颠踬,政治上备受打击、迫害的时候,创作业绩便显现直线发展的态势。这一沉一显,一起一伏,似乎相互悖反,实际上恰恰反映了诗才塑造、创作生成的规律,也从一个特定的角度,验证了骆宾王人品、文品和志行的高度统一。正是那社会的裂变、际遇的颠折和灵魂的煎熬,造就出他那义薄云天的磅礴情怀,氤氲而成一腔郁塞难抒、愤懑不平之气,为他的诗文创作提供了坚实的心理基础和内在动因,赋予他以旺盛的生命激流,持久的创造活力和空前的艺术张力。不过,这些丰富的内涵都只能属于"话外音",属于"背景"之类的陪衬。作为"横批",大约"一代文宗"这四个字也就足够了。难于措手的,我感到还是那副"联语"。按照一般规则,联语应该对其跌宕多故的人生加以高度的概括--这实在是大费周章的。因为骆宾王的阅历极为丰富,在他近七十年的生涯中,值得记述的事件不知凡几,而联语的容量十分有隰挂在纪念大厅两侧的对联不可能很长),只能择取其一生中最具代表性的、最有典型意义的二三经历。由于他是一位在文学史上有着重大影响的作家,讲述他的经历又必须对应其诗文创作,使这些诗文与其生命进程的发展链条紧相联结,否则就难以体现"一代文宗"的特色。

经过一番覃思苦虑,我草拟了这样一副对联:

露重风高一檄雄文沉巨响

潮残日暮三生老衲向孤檠

我在二十二字的联语里集中讲了骆宾王的三段经历:上联讲他的遭谗系狱和草檄声讨武则天--这两件事情,在他来说,是非同小可的,浮沉荣悴,祸福存亡,尽系于此。将近两年的缧绁生涯,对于骆宾王无疑是一生中最惨重的打击。但是,"塞翁失马",祸福相循,这次劫波也使他留下了一些脍炙人口的名篇,特别是五言律诗《在狱咏蝉》这样的代表作。同样,参与扬州起事,为李敬业草拟雄文劲采的《讨武望檄》,使他遭遇了灭顶之灾。但也正是这篇檄文,不仅使这次昙花一现的军事行动放射出奇异的光彩,而且,从一定意义上说,它也玉成了这位失意的文人--人以文传,骆宾王凭着这张含金量很高的"入场券",得以跻身于伟大的文学殿堂而傲睨千古。下联主要是讲了他最后兵败"逃禅"的悲惨结局。

西哲有句传世的名言:性格决定命运。验之于骆宾王,大体上也是准确的。从个性特征来看,他有两点非常突出:一是迂阔;二是刚直。

唐代科举场中重视私人引荐,注重考生声望,存在着请托、私谒、通关节、场外议定等流弊。小于骆宾王四十左右岁的陈子昂,对于个中三昧倒是摸得一清二楚。赴京应试时,为了扩大知名度,他特意在长安街头以重金买下一把名贵的胡琴,引起在场人群的惊异。他解释说:"我擅长此技。"人们请他当众表演一番,他说:"明天我在宣阳里举行宴会,到那里去听吧。"众人如期赴会,酒肴毕具,那把新买的胡琴也安放在那里。酒菜餍足之后,他手捧着胡琴,当众致辞:"蜀人陈子昂,有文百轴,驰走京华,风尘碌碌,不为人知。说来可叹!至于摆弄这种乐器,本是贱工之役,实在没有价值。"说罢,当众把胡琴砸碎,并将百轴诗文遍赠与会人士。一日之内,便声溢全城(见《独异记》)。可是,骆宾王对于这里面的"诀窍"却缺乏研究,也可能虽然了解这种流弊,但不肯屈从俯就,结果就屡挫科场。

这位七岁时就以"鹅,鹅,鹅,曲项向天歌。白毛浮绿水,红掌拨清波"的妙语天成,在乡里博得"神童"美誉的奇才,京城应试,却名落孙山。后来虽然勉强入仕,没过多久便遭到了罢黜。已经过了而立之年,经人举荐,充任了豫州道王府的幕僚。道王李元庆十分欣赏他的才华,特意下了一道手谕,要他"自叙所能"。岂料,这个"迂夫子"却不识时务地说:"大谈个人的长处,掩饰自己的行迹,贪禄冒进,是可耻的行径,既扰乱了邦国大计,也败坏了个人名节。"因而明确表示,不能奉命。之所以如此决绝,固然由于他看重节操远胜于追逐名利,因而面对宗室重臣的赏识提携,不为所动;也和他多年来对于官场上那种"炫媒自售"的恶习极端愤慨有直接关系,于是便借助这个喷火口,放言高论,大张挞伐。后果自然是遭惹了道王的不快,此后一段时间,只能坐冷板凳了。

又过了十多年,已经年届半百的他,经过再度对策考试,被授予唐时九品三十个官阶中第二十九级的奉礼郎,虽然也算个京官,但品秩极其卑下,大约只相当于今天的小股长或者办事员吧。职责是遇有朝会与祭祀典礼时,负责君臣版位的安排和祭器的摆设,仪式开始时做些赞导与鼓吹的事。造物主也实在是有意捉弄人,竞让一位文坛巨擘整天从事这些无聊的琐事,真还不如索性回家去"扪虱"窗下。可是,饥寒累,稻粱谋,又使他下不了那个决心,只能在背后发发牢骚。不料,即使这个小小的"芝麻官"也没有坐稳,三年过去就又遭人排挤了。后曾几度从军,但也都无功而返。吏部按绩考核,量功补过,重新授职,几经曲折,终于爬上了御史台侍御史这个比较像样的位置。这是朝廷的监察官,职责是"纠举百僚,推鞠狱讼"。骆宾王一向嫉恶如仇,刚直狷介,敢于秉公行事,直言纠举,现在又恰好在这个位置上,自然要不断地开罪于人。特别是当时"高宗不君,政由武氏",他出于正义感,屡次飞章讽谏,结果遭到了武则天的忌恨,上任不到半年,这个职司纠举贪官的侍御史,就遭人构陷以莫须有的"贪黩"罪名,一变而为阶下囚。这对于视名节如生命的骆宾王来说,自是痛苦万分。狱中,他借着咏蝉来抒写自己的愤懑:

西陆蝉声唱,南冠客思侵。那堪玄鬓影,来对白头吟。露重飞难进,风多响易沉。无人信高洁,谁为表予心?蝉,在全诗中属于整体性象征,一开局便采用比兴手法,以凄婉的蝉声来领起他这身陷囹圄的囚徒(南冠)的悠悠思绪。他在想些什么呢?想的是书剑无成,半生潦倒;想的是时世艰危,仕途险恶;想的是高洁受污,沉冤莫白,前路不堪设想。由于首联像倒挽银河一般打开了阔大的局面,下面就如飞流直泻,一发而不可收。次联的特色是物我合一,一句说蝉,一句讲他自己。此际,骆宾王已是满头白发,自然会感叹大好年华在多重的政治磨难中黯然消逝。三联纯用比体,表面说蝉,实际上是暗喻社会人生,也正是他悲惨遭际的写照。"风多"、"露重"是说政治环境的恶劣;"飞难进"说他仕途艰难;"响易沉"比喻言论上受钳制,也说明苦心进谏并没有获得丝毫的效果。最后以问句作结,造语凄凉。在举世皆浊的大环境中,纵然像秋蝉那样餐风饮露,也无人信其高洁,没有谁会为之辩诬、昭雪的。到头来,只能和这高洁的呜虫相濡以沫,惺惺相惜--"卿须怜我我怜卿"了。

骆宾王在狱中已经过了花甲之年,赶上唐高宗立英王为皇太子,大赦天下,侥幸获释,第二年夏天出任临海县丞。又过了两年,高宗驾崩,太子嗣位,是为中宗,尊武则天为皇太后。这个权欲极强、野心忒大的女人,先王在世时就已久操国柄,现在,哪里肯把朝政和盘交出!于是,找个借口,废中宗为庐陵王,另立幼子为帝。这样,她就实实在在地总揽了朝纲。一时,武氏私党气焰熏天,诬陷、告密之风盛炽,酷吏横行,用刑日滥,李唐宗室和元老勋臣诛戮殆尽,到处笼罩着一派恐怖气氛。

这一年的春天,骆宾王因事晋京,耳濡目染了这般般情事,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,凄苦难言,从他《与程将军书》中也许可以窥知一二:"万里烟波,举目有江山之恨;百龄心事,劳生无晷刻之欢。"实在是伤心人语。在返回临海途中,得知原眉州刺史李敬业兄弟准备在扬州举兵起事,他激于冲天的义愤,当即主动投军,共同密商讨伐武后的大计,并以艺文令的身份,起草了檄文,传布各个市县,号召天下勤王,匡复唐室。实际上,朝廷权力的争夺与转移,对骆宾王来说,原本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,几十年间,李唐王朝并没有给过他玉堂金马,高官厚禄。他之所以慷慨从征,自是基于反抗邪恶势力与残暴统治的强烈的正义感和"经国济民"的参与意识,当然,封建士子的正统思想和伦常观念也起了一定的心理支撑作用。

以他那种激扬踔厉的气质,怎堪如此长时间的沉沉重压!在看似静默中,一种郁勃已久的生命激潮,正狂奔怒涌般鼓荡在渊深的灵府里,等待着一场极度残酷的野性搏击。时机终于来到了,个体生命的强悍张扬,人格气质的直接外化,总算有了着落。他悲慨,他震怒,他把满腔怨愤全部倾泄到这篇战斗的檄文里,嬉笑怒骂,恣肆披猖,词锋锐利,气势雄浑。正如郁诗所言:"骆丞草檄气堂堂。"一个"气"字包容着丰富意蕴:正气堂堂,元气淋漓,怒气贲张。因此,檄文一出,就像震天号角一般,发挥出极大的鼓动作用。檄文从武则天的出身、品性讲起,胪列她的种种秽行劣迹和残害勋臣、窥伺神器的阴谋祸心,在"用事实说话"的前提下,极力铺陈,层层剖断,剥去其"母仪天下"的伪装,破除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对"天后"的偶像崇拜。而当谈到当朝公卿将相所肩负的责任时,则辞严义正,合情人理,极具感染力、说服力。文中说,诸公世袭爵禄,或与皇窒为宗亲,或曾受命于朝廷,值此高宗坟土未干,中宗就被废逐的艰危时世,你们自应"共立勤王之勋,无废旧君之命"。据说,武则天初览檄文,还不动声色,及至读到"言犹在耳,忠岂忘心;一怀之土未干,六尺之孤安在?"不禁为之击节感叹,说:"人有如是奇才,而使之沦落不偶,宰相之过也!"当然,这也不过是自我解嘲,或者一时动情说说而已,奸雄欺人,大抵如此。她早已把这个"糟老头儿"恨得牙痒痒的,一旦抓到手,不把他千刀万剐才怪呢。不信且看扬州起兵失败后,她是如何疯狂报复,残酷镇压的。对于参与起事的,不问主从轻重,一律诛杀务尽,连已经死去二十七年的勋臣李劫都不放过,只是因为他是李敬业的祖父,也要毁坟戮尸,哪里表现出半点的豁达胸怀和容人雅量!早于"天后"四百七十年的曹丞相,有时也要扮扮"红脸儿",他不也曾极度赞赏过孔融、杨修、祢正平的才华吗?可是,这些人的下场如何?还不一个个直接或间接地成了他的刀下之鬼!不该否认,一些明智的君主爱惜人才是真,但他们所看重的往往不是"具体的人",而是人才的实用价值--有利于巩固他们的统治。前提条件必须是为我所用,供我驱使。当他们发现情况与此相悖时,总是要一杀了事。过去两军交战,粮草是至关重要的,所谓"大军未动,粮草先行"。但是,待到此地无法落脚必须撤离时,首先就要忍痛把它烧掉,再有用也不能留下。原因何在?防其资敌也。人才的情况也是如此。

扬州起事的军队,尽管檄文中称为"铁骑成群,玉轴相接",尽管满怀着必胜信念,声言"试看今日之域中,竟是谁家之天下",但众寡之势悬殊,加上决策出现某些失误,面对着武则天几十万大军的围剿夹击,不出三个月就土崩瓦解了。"一檄雄文"也随之而沉咽了它的宏音巨响。

关于扬州兵败后骆宾王的结局,史书上记载得非常简略,只说是"敬业败,宾王亡命,不知所之"。结果,千余年来,聚讼纷纭,产生多种多样的说法。大别之有三类:一说为其部将斩杀;一说投水自尽--应了他从前的诗谶:"倏忽抟风生羽翼,须臾失浪委泥沙";一说匿迹潜逃。我相信最后一种说法。唐中宗复位后,朝廷曾责令郄云卿搜集骆宾王的诗文,并结集印行。郄在文集序言中有"兵事既不捷,因致逃遁"的话。郄云卿与骆宾王同时而稍后,而且是奉旨寻查,他的结论应该有足够的根据。至于逃亡的下落,也所传不一,传播最广、影响最大的是遁人空门,即"灵隐为僧"说。唐人孟綮《本事诗·征异》中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:

宋之问(初唐诗人)被贬黜后放还,游览杭州西湖的灵隐寺。夜月通明,他在长廊里乘兴行吟,以《灵隐寺》为题,吟成了起句"鹫岭郁岩蛲,龙宫隐寂寥",下一联却苦吟至再,终不如意。这时,发现一位老僧,点长明灯,坐大禅床。接谈之后,老僧帮他续就:"楼观沧海H,门对浙江潮。"之问听了,异常惊愕,没想到这个方外之人竟有如此高的诗才。接下去就顺势展开,斐然成篇。但老僧的续句,实为全诗之警策。次H清晨,披衣往访,则不复见矣。经过问询寺里的人,才知那位老僧原来就是名闻四海的骆宾王。这样一个难得的机缘,竟然交臂失之,宋之问感到深深的怅悔。

有人对此表示怀疑:骆宾王诗集中载有两三首赠宋之问的诗,说明他们过去有过交往,日后邂逅灵隐,竟然晤面不识,似乎有悖常理。但是,见过面就能永记不忘吗?有人辩解说,岁月淹忽,世事沧桑,形貌发生变化是必然的,即使早年见过面,打过交道,此勿l,月下猝然相逢,很难说就_定能够辨认出来。何况,社会上早已传闻骆宾王兵败伏诛。纵然尚在人间,又怎会想到他已出家,且在灵隐!《本事诗》中这段故事,曾被宋、元之后的文人多次引用。我在联语里也隐括了这则轶闻,并借助骆宾王续句中的"沧海日"与"浙江潮"两个意象,以"潮残日暮"象征其悲剧下场。"老衲"且又"三生",意在表明其僧人身份,暗喻他有佛禅夙缘。"孤檠"独对,寂寥自不堪言,回思既往,一起举兵起事的志士仁人,都已化身泉壤,只剩下自己还在窃延残生,看来时日也无多了。

提到骆宾王的结局,自然要涉及到他的葬身之地。《骆氏宗谱》中收录一篇明万历四十六年的序言,内有"先生潜迹灵隐,终归于家,葬邑东三十里上枫塘之原"的记载,这里指的就是义乌的枫塘古墓。而明人朱国桢《涌幢小品》中却记述,一曹姓农民于正德年间在江苏南通城东黄泥口发现了骆宾王墓。消息传出,远近轰动,有人写了四首《骆宾王遗墓诗》,各地文人纷纷步韵奉和,多达一百九十余首。足证后人对于这位悲剧人物是无限景仰和殷殷眷注的。

骆宾王关于"逃禅"的选择,总的可说是不得已而出此。因为他是一个极端热衷世务、勇于任事、不甘沦落的人。闻一多先生称他"天生一副侠骨,专喜欢管闲事,打抱不平,杀人报仇",是一个"久历边塞而屡次下狱的博徒革命家"。这是很准确的。你看他从军巴蜀期间,偶然遇见友人卢照邻的情妇郭氏,听她哭诉了与卢的恋情以及卢忘情负心的衷曲,当即写了一首《艳情代郭氏赠卢照邻》的长诗,意在以情动人,希望卢回心转意。与此堪称姊妹篇,他还写过《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》一诗,同样是为痴情女子打抱不平的。说明他富有同情心,情感非常丰富。但还有另一面,你看那首《于易水送人》诗:、

此地别燕丹,壮士发冲冠。昔时人已没,今日水犹寒。是不是有些寒气袭人,凛然肃杀之气?还有那首扬州起

事时写的《在军登城楼》,该是何等激扬壮烈,意气风发:

城上风威冷,江中水气寒。戎衣何日定,歌舞入长安。很难设想,这样一个豪情四溢、浑身冒火的热血男儿,当遭遇挫折之后,会心志全灰,遁入空门。其实,这里恰恰表明了人性的复杂,情感的跃动;也反映出古代中国文化传统在封建士子身上的深重印痕。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,把"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"作为终生奉行的立身方略。一方面,他们深受儒家正统观念的影响,满怀着立功名世的抱负,社会责任感和担当意识十分强烈;另一方面,由于世途的艰危、命运的难于把握,他们又往往向老庄与佛禅寻求逃避磨难的精神逋逃薮,直至作为终老的栖身之地。过去有"英雄回首即神仙"的说法。一些盖世豪杰,名王宿将,当他们彻悟人生,名心荡尽,或者面临着致命威胁,走投无路的时候,常常会撒手红尘,选定佛门这个括地涵天、大而无外的避难所。骆宾王是这样,根据传说,明初的建文帝,明末的李闯王,走的都是这条路。

从功业的角度来衡量,骆宾王无疑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。但他的诗文杰作,却如杜甫所言,是"不废江河万古流",长存未泯的。过去,人们习惯以成败论英雄,其实,这是大可以研究的。成败的关键常常取决于外在条件,外在条件不同,人生机遇各异,结局必然不同。也正因为如此,功业、建树、贡献,往往难予比并;但是,"人皆可以为尧舜",就是说,高尚的情操,正直的品格,作为人人都应具备的内在条件,却是可以效法的。由于"历史存在依人不依事,人永可以存在",所以"我们要看重人,拿人来做榜样,做我们一个新的教训新的刺激"(钱穆语)。骆宾王不仅是一位出色的诗人,有其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,而且,还算得上一位敢爱敢恨,敢于表现自己的豪杰,一位奋然前行的勇士。在他的身上,充溢着那么一种骨气,一种正气,一种值得称道的高尚品格。我想,这也正是家乡人民热爱他、尊重他的根本所在。那位誓死抗金的"宗爷",同样具备这种品格,两人可说是"双璧交辉"。那幅《达夫诗意》的国画,连同画面上的七绝,对此都给予了充分的形象的展示。

是的,"夕阳红树照乌伤"。每当想起义乌来,我总是首先想到这两位前贤,眼前总是立刻浮现出两株高大的烧天烈炬一般的红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