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晋宋之际浔阳陶氏的“仕”与“隐”
陶氏自陶侃孙辈以后,似乎又有一种隐逸的倾向。
陶侃孙辈以后见于史者,除去陶潜一支,大都附见于《陶侃传》。其中除陶延寿外,均无事迹可考。而被列入史传者,则仅有陶淡和陶潜。《晋书》卷九四《陶淡传》略云:“陶淡字处静,太尉侃之孙也。父夏,以无行被废。淡幼孤,好导养之术,谓仙道可祈。年十五六,便服食绝谷,不婚娶。家累干金,懂客百数,淡终日端拱,曾不营问。”陶淡的行迹,与两晋之际陶氏以武功见长的门风截然相反。
陶潜亦然。潜父、祖均不著于史,陶潜《命子》诗:“肃矣我祖,慎终如始。直方二台,惠和千里。于穆仁考,淡焉虚止。寄迹风云,具兹愠喜。”可以推知他的父祖均是恬淡安静的人。潜以隐逸之风与田园诗歌之美著称于文学史,但在当时,却并不为人所重,《文心雕龙》片言未及,钟嵘《诗品》之中,陶诗也仅入中品。他当时更多的是以隐逸闻名,与刘遗民、周续之号称“浔阳三隐”。
陶淡、陶潜等陶氏后人的这种隐逸出世思想,大违陶侃早年的训诫,《陶侃传》:“(侃)常语入曰:‘大禹圣者,乃惜寸阴,至于众人,当惜分阴,岂可逸游荒醉,生无益于时,死无闻于后,是自弃也。”两者之间所表现出的这种文化观念的差异,与上节所谈到的陶范与陶侃在佛教方面的差别如出一辙。这显示出陶氏本身文化的变迁,也反映了在东晋士族崇尚“老庄浮华”的社会环境中,陶氏自身所受到的一种同化。
这还只是事情的表面。关于陶潜的归隐,学界早就有不满足于“希企隐逸之风”的看法,认为尚有深刻的政治原因。
东晋政治,具有很强的地域色彩。孙吴以来,江南政治中心一直在三吴,形成以三吴豪族为核心的统治层,其他地域的人物则多被排拒在外。东晋一朝大致仍然如此,只不过统治核心为北来侨人高门所把持。桓玄能够代晋的原因,祝总斌先生指出与桓玄北来高门的身份有关。在东晋末年高门士族走向没落的趋势中,桓玄成为他们继续维持自己政治地位的希望所在。我赞成此说,不过还想再说明一点,桓氏在荆楚数十年的经营,使其所具有的荆江地域色彩,也应是他获得短暂成功的原因之—。
荆、江豪族在桓玄败后,纷纷倒向刘裕。但是他们在刘宋新朝,并未因建有军功而使地位改善。这种北府集团排抑其他阶层的政治现实,才是陶潜辞官归隐的真正原因。他大概也意识到,以自己江州土著的身份,很难有机会在新朝获得大的发展。
陶潜本想乘晋宋之际的政治动乱而有所作为,在这种现实下,他愤而退隐了。退隐之后,他又非常失落,《命子》诗使我们感觉到他在怀念祖先勋业的同时,也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怅惘与怨恨。同样的情绪,我们在读他的《咏三良》、《咏荆轲》、《读山海经十三首》以及其他的很多诗文中,都可以很强烈地感受到。如他在《感士不遇赋序》中感叹道:“昔董仲舒作《士不遇赋》,司马子长又为之。余尝以三余之日,讲习之暇,读其文,慨然惆怅。”由于功名不就,他在田园诗歌的恬静里,也每每表现出一种自责式的苦闷,《杂诗十二首》其一从“猛志逸四海”到“未知止泊处”,这恰好体现了浔阳陶氏文化心理的变迁。
然而,陶氏的这种变迁,意义又不仅如此。韩国学者朴汉济先生曾经特别提出“侨旧体制”作为理解东晋南朝史的关键。其观点我以为值得重视。而本文所说的浔阳陶氏就恰好处在“侨旧”问题的中心点上。以往对南方士族的研究,多集中在三吴。本文特别标举浔阳陶氏,就是想说明在这样一种政治体制下,处在政治边缘的江南寒门士族的命运。观察陶氏在东晋百年间由武入文,由军功到隐逸的历程,使我们对这一问题有了更深的理解。从这个方面讲,陶氏家族的变迁,也就具有了超出其自身的意义。